當《快樂大本營》不再快樂
01 要刺激,要娛樂!
1997年1月1日,這是湖南電視臺正式上星播出的日子。
就在一年前,剛剛創辦的湖南經視上升勢頭異常兇猛,自制綜藝節目《幸運3721》更是取得了高達66%的驚人收視率,這也讓“老大哥”湖南電視臺感到壓力倍增。
這種情況下,時任湖南電視臺臺長的曾凡安開啟了大刀闊斧的改革,全臺節目除《湖南新聞聯播》外全部撤換,并開始實施品牌戰略和周末戰略,自制綜藝《快樂大本營》成為臺里力推的重磅。
早在湖南電視臺上星之前,《快樂大本營》就開始了策劃部署,但最終送審的四個樣片都未能讓領導滿意,審了兩期節目的曾凡安說:
“一是沒有擺脫傳統的文藝晚會的模式,觀眾的互動參與不夠,現場難以交流;二是內容定位上娛樂性、刺激性不夠,擺脫不了以往晚會圍繞中心主題的束縛,過分注重教化功能,而娛樂功能不足。”
圍繞著“娛樂性、刺激性、互動感、去教化”的內容定位,欄目組又緊急趕制了第五期《快樂大本營》,節目彩排當天,湖南廣播電視廳、臺兩級領導都到現在親自督戰。
時任湖南廣播電視廳廳長的魏文彬當場決定,今后兩個月將《快樂大本營》欄目給予制作費扶持,如果兩個月內節目打不響名堂,就要連團隊帶節目一起撤下來。
經過節目組的緊張籌備,1997年7月11日,《快樂大本營》的首期節目終于在湖南衛視正式開播,那是周五的晚間黃金檔,21歲的李湘在鏡頭前難掩青澀,她喊出了那句“快樂大本營,天天好心情”。
當時誰也不會想到,這檔綜藝節目一播就是24年。
在第一期節目中,《快樂大本營》的節目編排還是以傳統晚會中的歌舞、雜技、游戲、小品為主,當晚最大的腕兒莫過于成功騎摩托飛躍黃河的藝人柯受良。
在節目里,柯受良得到了“英雄”般的禮遇,手捧鮮花的孩子們為他戴上了鮮艷的紅領巾,接受完李湘和李兵的訪談之后,柯受良還為所有觀眾獻歌一曲《河》。
憑借強調“娛樂與刺激”的節目定位,《快樂大本營》不僅成功挺過了兩個月的試驗期,并且在1998年成功捧回了第16屆金鷹獎“綜合性文藝節目”獎,與它一起獲獎的還有《1998年春節聯歡晚會》。
《快樂大本營》在國內名聲大震。臺長魏文彬經常接到朋友的索票電話,有人甚至為了帶孩子看節目,專程從北京飛來。
憑借《快樂大本營》不斷飆升的收視率,湖南衛視在上星的第一年,就憑借廣告經營創造了5000多萬元的營收,自此開啟了商業化之路。
在新千年的首期節目里,整期節目幾乎變成了奧迪新車的展銷會,廠商在舞臺上隆重推出了最新車型奧迪A6,此后,健力寶之夜、樂百氏專場、神龍富康之旅……都陸續走上了湖南衛視的電視熒屏。
而《快樂大本營》的很多游戲,至今依然在年輕人中流傳。在《傳播的游戲論》一書中,心理學家威廉·斯蒂芬森集中探討了傳播的游戲性質,他提出:
“傳播的目的不是完成任何事情,而只是一種滿足感和快樂感的部分,因此傳播的功能只在滿足人的娛樂需求……回到愉快的狀態之中。”
毫無疑問,《快樂大本營》以娛樂至上的審美價值,深刻影響了一代中國年輕人的追星喜好,也催生了新世紀后第一場“明星+商業”的流行文化大狂歡。
02暗潮
世紀之交,《快樂大本營》的收視率一飛沖天。
同時,節目過于娛樂化的傾向也引起了國家廣電部門的注意,全國電視同行曾多次對這種偏激文化現象進行過專題研討。
1999年,在北京電視周的臺長論壇上,時任湖南電視臺臺長的曾凡安剛剛發表完講演,坐在他身邊的一位電視同仁便悄悄對他說:
先前在順義培訓中心召開的一個座談會上,《快樂大本營》受到了大家的批評圍攻。有人說全國的綜藝節目一窩蜂推出,但大多數品位低下,甚至有價值導向問題,這都是“快樂”帶來的。
“快樂”,其實就是《快樂大本營》的代名詞。
最敏感的時刻,誰都知道,只要上面不發聲不定調,底下對于“快樂”的攻訐質疑就不會止息,大家也都在靜靜等待。
2000年全國“兩會”的臺長會議上,有關《快樂大本營》的爭議才有了定論。
那次會議結束時,國家廣電部宴請會議代表,席間有關領導告訴曾凡安:有高層領導同志連續看了幾期節目,認為節目在價值導向上沒什么問題,大家在一周工作之后需要放松、需要愉悅。《快樂大本營》提供了這種愉悅,讓人很開心很輕松,但節目仍然需要研究如何進一步提高的問題。
時任中宣部部長丁關根甚至開口:“感謝你們為全國人民提供了一檔好節目。”
這句話,讓湖南廣電上上下下吃了定心丸。2004年,湖南衛視正式提出“快樂中國”的口號,推出了《超級女聲》《金鷹節》等節目——事后看來,屬于湖南衛視的黃金時代,就此拉開了帷幕。
那年的《超級女聲》中,安又琪奪冠,但人氣最高的卻是季軍,長相甜美的四川女孩張含韻。她唱的《酸酸甜甜就是我》成為很多人對《超級女聲》最早的回憶,也成為了湖南衛視娛樂帝國的背景音樂。
2004年,湖南衛視的收視率和廣告創收位列全國省級衛視第一名。前臺長魏文彬的那段話開始廣為流傳:“娛樂就是娛樂,要做到位,不要裝腔作勢,只要是健康的,無害的,怎么做都可以,還講什么風格呀!”
但對于《快樂大本營》而言,2004年并非什么好年頭。
《快樂大本營》大紅之后,國內衛視紛紛跟風,推出大量同類型綜藝節目。8月,《快樂大本營》全國31城收視率跌至1.07%,份額僅為2.02%,陷入創辦以來的最低谷。10月,更沉重的打擊來了:李湘宣布離開。
對于《快樂大本營》的忠實觀眾而言,這不亞于一場失戀。
從開播第一期開始,她在主持位上站了七年,是節目的靈魂人物。七年里,她從未請過假,每周五(后來改成周六)晚上總會準時出現在屏幕中,高喊著“快樂大本營,天天好心情”,提醒你:辛苦的一周工作已經結束了。
制片人龍梅曾經回憶那段時間的煎熬,節目組人員變動很大,她自己也很茫然,“節目錄制時我就知道不行,但是又提不出更好的方向,只能周而復始地重復自己,有時錄到中途我就忍不住走了。”
《快樂大本營》最終實現了自救。
它通過主持人的更換,實現了為節目輸血的目的:先是“主持人”淘汰賽,由觀眾在何炅、李維嘉、謝娜三人中,淘汰二人;再通過《閃亮新主播》選拔,挑選出新人海濤和吳昕,先前被淘汰的李維嘉和謝娜,擔任節目評委;最終,五人成團,組成新的“快樂家族”。
期間,感情牌被節目組用到了極致。很多人在多年后回憶時還記得,“當時守在電視機前看那場淘汰賽,哭得可慘了”。
大戲落幕,先前的陰霾也一掃而光。除了新的主持人陣營,節目還加入了脫口秀、明星訪談等內容。到2006年時,《快樂大本營》的收視率已經回到了先前的位置。
03 流量
2012年4月,韓國SM娛樂有限公司推出了12人男子組合,EXO。
2個月后,其中6名成員出現在《快樂大本營》錄制現場:吳亦凡、張藝興、鹿晗、金鐘大、金珉錫、黃子韜。這是他們在國內大型綜藝的首次亮相,也是“歸國四子”輝煌事業的起點。
《快樂大本營》的演播廳里,記錄過很多明星最青澀的時光:
比如北京電影學院的大三學生陳坤,他笑容羞澀,總愛低頭。那年他參演了電影《國歌》,更多時間在忙著學習和論文,準備明年的畢業。他的演藝生涯,要在第二年參演電視劇《像霧像雨又像風》之后,才能被改變;
比如剛剛出道的章子怡,20歲的她扎著簡單馬尾,穿著高領毛衣,素面朝天;
比如第一次來內地做宣傳的周杰倫,那是2001年,《雙截棍》成為中學校園廣播里出現頻率最高的單曲,節目里,他戴著鴨舌帽,說話不多,不太跟觀眾做眼神交流;
比如出道剛剛半年的TFBOYS,三位十四五歲的少年,臉上全是少不更事的稚嫩。
這些人,很多在后來都登上了事業的更高峰。
這與《快樂大本營》的定位有關。它瞄準了宣發期的藝人,把自己變成娛樂圈流量生意的重要一環。前制片人龍梅說:
“明星希望宣傳自己的新電影、新劇、新專輯、新書、新形象等,明星公司會和我們來溝通。我們一旦接了你的單,一定會貼身服務,每個上節目的明星,會打造一套突出他的特點的流程,雙方合作保證高收視率。”
《快樂大本營》最核心的創作團隊,其實只有二十幾人,這些人分為四組,每組每個月負責一期節目,更多的時間里,團隊成員都在做嘉賓的詳細背調,設計主持人的訪談和游戲環節。在嬉笑打鬧和游戲中,嘉賓就完成個人或者作品的宣發。
請明星不用花錢,在很長時間里都是龍梅的驕傲。她在2012年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,節目開播以來,什么都在漲,唯獨“快本”的制作費漲幅很小,一期節目的制作費只有十幾萬,大部分都是花在了服裝、道具、舞美上。
“主持人的費用也不高,因為他們拿臺里的固定工資。按照一年的五十期節目來算,制作成本絕對不會超過一千萬元,可是換來了高達一個億的冠名費,加上黃金時段的廣告費,去年《快本》的廣告收益超過了8億元。”
《快樂大本營》參與了流量紅利的制造,也成為其中的受益者。
明星會老去,但娛樂圈永遠有新人涌現,形成新的流量。《快樂大本營》的生命力,也隨之得以延續。
不過,成也流量,敗也流量。
當吳亦凡涉嫌強奸罪被捕,他參加節目的視頻很快被芒果TV下架。當畸形飯圈成為眾矢之的,《快樂大本營》也難逃幫兇之嫌——為了讓自家在節目組被照顧,粉絲會集資,為“快樂家族”購買LV等名牌禮物。
當娛樂圈飯圈化,“快樂”的溢價也水漲船高。
04“快樂”的黃昏
對李兵、黃海波還有印象的人們,恐怕多數已經不記得,上一次看《快樂大本營》是什么時候了。
在1998年何炅加入之前,李兵和黃海波,先后擔任過《快樂大本營》的男主持。見過他們主持的觀眾,如今年齡應該都在30歲以上了。
《快樂大本營》18周年時,節目組曾經去各大高校采訪那些流失的觀眾,得到很多不看《快樂大本營》的理由:流量藝人不認識、話題設置太幼稚、不必要的游戲環節太多了。
關于《快樂大本營》,知乎上有人評價:
“快樂大本營一直都好看,在每個人十幾歲的時候。”
《快樂大本營》的目標受眾是16歲至24歲的青少年,這個定位,從來沒有進行過太多調整——盡管何炅和李維嘉都已經年過四十。
人都會長大,長大的觀眾,都會慢慢拋棄《快樂大本營》。這注定它會成為越來越多人的回憶。
但回憶自有力量。很多人雖然不再追新,卻也不舍得這份“快樂”。有人考研失敗,收到消息后,看了一整晚的“快本”;有人白天工作不順心,下班找出幾年前的“快本”,笑到肚子疼,然后忘記自己是因為什么不開心。
“快本”,就像青春期種下的一棵樹,偶爾還能為疲倦的成年人,提供一方綠蔭。
于是,當《快樂大本營》的停播傳聞在10月9日出現,這檔24歲的老節目,還是沖上了熱搜。無數人發出了青春結束的唏噓。
湖南衛視后來給出了解釋:“周六晚上黃金檔《快樂大本營》升級改版、更新換代,集中力量創新,打造全新的主題積極健康、價值導向鮮明、老百姓更加喜聞樂見的精品綜藝節目。”
《快樂大本營》或許還在,但“快樂”已經不是它的全部。
“快樂”的黃昏,其實早就降臨在馬欄山。
2011年10月,國家廣電總局下發了《關于進一步加強電視上星綜合頻道節目管理的意見》,即業內所稱的“限娛令”。《意見》對上星頻道的娛樂節目數量和時長都做出了嚴格限制,湖南衛視兩大王牌綜藝,《快樂大本營》《天天向上》的節目時長,都從此前的120分鐘減至90分鐘。
更重要的變化是,潮水已經涌向新的海域。
互聯網建起了新的流量池,成為新規則的制定者與主導者。數據顯示,2015 年上半年觀眾人均每日收視時間為 156 分鐘,相比 2012年上半年下降了13分鐘,同時,45歲以下的年輕觀眾電視消費時長逐年下降,這類觀眾正在迅速遠離傳統電視。
互聯網的重要性,電視湘軍當然知曉。湖南人素來有“敢為天下先”的闖蕩精神,湖南廣電也很早就擁抱了互聯網。
早在2014年,由臺轉網就被列為湖南衛視的戰略中心,重金打造的芒果TV,成為湖南衛視的獨家網絡播出平臺,如今,它也是包括愛優騰在內的所有上市長視頻企業中,唯一實現盈利的一家。
但這些光鮮,都與《快樂大本營》無關。
它陷在自己的困境里。無論是主持人還是節目樣式,它都缺少新鮮血液。節目內容只能在芒果 TV 獨播,反而限制了它在互聯網的傳播度。
相比短視頻、直播帶貨和游戲,24歲的《快樂大本營》,“快樂值”不太夠了。
這是一個最不缺娛樂和刺激的時代,每一秒鐘,都有新鮮的短視頻在上傳,每一分鐘,都有全新的網紅在誕生。
這又是一個最需要文化慰藉的年代。娛樂狂歡留下的空虛,讓人們渴望文化的滋養,于是,《中國詩詞大會》《朗讀者》等文化類節目大受歡迎。
即使沒有停播傳聞,24歲的《快樂大本營》,已經疲態盡顯。
這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。
在一切娛樂都顯得陌生而離奇的時代里,它帶來過最簡單的快樂。當屬于80、90后的那個瘋狂大笑、八卦追星的娛樂時代一去不復返,《快樂大本營》要么改變自己,要么追隨時代而去。
何炅曾經在《向往的生活》中被黃磊問到:“你會不會有哪天不錄快樂大本營了?”他不假思索回答:“我不可能不錄,除非這個節目不錄了。”這份長情,如今也籠罩在落日余暉之中。
24年前的那個夏天,《快樂大本營》在群舞《快樂是世界上最亮的星》中開場了。演職人員用盡全力,歌頌著快樂,召喚著快樂。
24年后,當衛視要回歸衛視,當快樂不再是那顆“最亮的星”,告別的音樂已經響起。
至少,是告別人們記憶里的,所有人會洋溢著笑容,大聲唱起“啦啦”“啦啦”“啦啦啦啦啦”的那檔《快樂大本營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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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“首席人物觀”(ID:sxrenwuguan),作者:小滿 小葵,36氪經授權發布。